原標題：盛開的馬蘭花

一

2010年初夏，長白山下的所有草甸濕地、湖泊岸叢，馬蘭花一齊盛開的季節(jié)，谷鳳杰面臨著必須抉擇的抉擇。

三道河子村的村民們集體找上來了。

“你不能不管我們?！彼麄冋f。

谷鳳杰不干。

村民們坐大巴車去大石頭鎮(zhèn)，找鎮(zhèn)長。鎮(zhèn)里出面勸阻，村民們不聽，接著找。

鎮(zhèn)里于是找谷鳳杰，說：“你接著你丈夫丁志華的事業(yè)，繼續(xù)干吧?！?/p>

見谷鳳杰不同意，老人孩子也都不同意，鎮(zhèn)里就派來了一個副鎮(zhèn)長，兼職。他不來也罷了，他來了，讓掃大道，村民就往道上揚土。

村民讓谷鳳杰出山，接著干。

谷鳳杰說：“你們再逼我，我就走?！?/p>

此刻鎮(zhèn)里又說話了，“你是不是黨員？”

谷鳳杰說：“是?！?/p>

鎮(zhèn)里說：“是黨員就得參加選舉?！?/p>

谷鳳杰猶疑。鎮(zhèn)里說：“參加選舉就行。你不參加票不夠?！?/p>

選舉時，鎮(zhèn)里來了四五個人。一唱票，谷鳳杰蒙了。按規(guī)定開展選舉，全村16個黨員，除了谷鳳杰自己，高票通過。見谷鳳杰要走，村民們把門堵上，不讓走。

一些村民都哭了。她們哭，谷鳳杰也哭。對著哭。直到谷鳳杰答應了村書記，所有村民都高興了。都過來擁抱她，鼓掌。村里長大的丫頭，經(jīng)歷的事太多了。村民們相信，這個三道河子長大的好女兒，她能做得好，她堅挺得住。

堅挺得住是有根據(jù)的。這丫頭打小就闖蕩、敢?guī)ь^。十幾歲領著村里的女孩子們，去山里的木材廠劈木頭棍。及至后來，兩口子承包活計，組織冬采，更是有名的愣實、潑辣。什么牛皮溝、大房子、林礦溝，從早晨走到晚上，深入每個卡子、伐區(qū)作業(yè)點，給他們安排活。她一邊走道一邊唱歌，不唱歌，總感覺后邊像有人跟著。天傍黑時，那些個作業(yè)點怕晚上不安全，弄個繩子，把門從里邊綁上了。谷鳳杰叫門都不開，直到報了名號，才知是穿山越嶺而來、大大咧咧的東北女人谷鳳杰。那個年代，一家有一萬元都算多的了，谷鳳杰兩口子冬天采伐，夏天造林撫育，最多時領過150人，某年掙到幾十萬元。掙著錢，就在城里開個餐館，規(guī)模十來個桌，還有單間，又燉土雞又燉魚的，過得比城里人還城里人。就屬于最先富裕的一撥兒，得到十里八村的青睞，也得到鎮(zhèn)里的關注。鎮(zhèn)領導幾次深入餐館，直奔主題說：“小丁，你家過好了，回村里當書記吧?！?/p>

不待愛人表態(tài)，谷鳳杰首先不同意。村里當時是個上訪村，典型的臟亂差，進出都得穿靴子。好天一身灰，雨天一腳泥，得蹚著水過。只要看到是三道河子的，各站管所都不理會，哪兒哪兒都煩。

因為什么上訪，因為窮。窮唧唧，不窮就不唧唧了。

所以谷鳳杰死活不同意。

愛人也不同意，卻架不住鎮(zhèn)領導的左一趟找、右一趟找。鎮(zhèn)領導說：“你掙再多錢有啥意義，你一個人富都不是富，全村人富才是富??！”

好男人更明白事。來的次數(shù)多了，愛人也勸谷鳳杰。他說：“咋整，回去吧，領導們說得挺有道理的?！?/p>

那谷鳳杰也不同意。

愛人的辦法是聊。說現(xiàn)在過的生活，以前小時候的生活、父母的生活。

倆人憶起結婚時，愛人連褲衩都沒有，快窮死了。穿的棉褲又沉又舊，走道直絆腿。谷鳳杰的老媽買了新棉花，娘倆給趕了條新棉褲，愛人卻回應一臉的幸福、驚奇、疑惑。

只用了1斤新棉花，卻既薄又暖和，這是什么原因？

問題提得辛酸，把谷鳳杰心疼得，當時抹起了眼淚。

后來過得好了，掙的錢從幾百到上千，從幾萬到幾十萬。一起干活的老百姓也跟著掙。趕上好時候了，改革開放，讓她們放開手腳，她們包活干，有錢了。

谷鳳杰說，那晚兩人和以前一樣，嘮到后半夜一兩點。不同的是你哭我也哭。先想想過去，再想想現(xiàn)在吃的啥喝的啥，趕上好時候了，趕上好政策了?？墒怯绣X了，不能忘本啊。

想到這個層次，倆人一宿都沒睡好覺。

無論有多少錢，無論有多大本事，都不能忘了根。因為你是土生土長的三道河子人。

第二天早晨，谷鳳杰叫起愛人，告訴他，回去干吧。

愛人興奮地說：“帶著老百姓一起干?！?/p>

谷鳳杰點點頭，“一起干！”

愛人回村當書記了，谷鳳杰也關了店，做起了愛人的堅強后盾。

后盾從籃球場上做起。全鎮(zhèn)組織農(nóng)民籃球比賽，一位副鎮(zhèn)長偏向，不給好臉色看。明明對，卻判三道河子犯規(guī)，打贏了都判輸。谷鳳杰跟他干起來了，問他：“手心手背都是肉，你憑什么欺負我們？”

副鎮(zhèn)長說：“你們村可煩人了，村民光天天上訪，沒人喜歡你們?！?/p>

愛人急眼了，給谷鳳杰一頓訓：“老娘們家家的，你咋這么愛管閑事，跟著瞎摻和啥?！?/p>

谷鳳杰不吱聲，卻領著好幾十個女的，當啦啦隊。只要對方的東升村一投球，就集體喊“沒籃兒”，然后對方的隊員手上就沒準兒了，心直哆嗦。

結果連敗了3年。東升村的村書記都急了。

谷鳳杰那陣嗓子沒啞，啦啦隊喊得也帶勁。

這件事成了鎮(zhèn)里的奇聞。

后來，副鎮(zhèn)長來三道河子了。開始人沒下車就尋思，能整好嗎？可是下車他就服了，對三道河子刮目相看。

他不好意思了，說：“沒想到，你們?nèi)篮幼哟迮まD(zhuǎn)了乾坤。你們改變村風，改變了民風?！?/p>

又問：“三道河子的籃球水平咋樣？”谷鳳杰說：“我們村現(xiàn)在籃球打得老好了，天天練，都曬爆皮了，連勝了四五年?！?/p>

直到后來小丁意外去世。

不打了。

谷鳳杰的心中，丈夫是尊男神、佼佼者，誰也比不了。

那天，穿著黃膠鞋、野戰(zhàn)服的褲子和衣服，他倒在村部里，扔下她和女兒們不管了。

谷鳳杰說：“他是心臟‘咔兒’地閉上，張不開了，幾秒鐘就沒了?！?/p>

“感覺天都塌了。”谷鳳杰說，她有種死都死不起的感覺。

從有名的上訪村，到各項工作走到前邊，愛人干了12年，整個村子都變了。鄉(xiāng)親們心里也疼得慌啊！

三道河子村的遠近田野，彼時已經(jīng)開犁了，可村民們愣是3天沒種地。勸也勸不動，堅決要送他們的好書記，想陪好最后一程。上百人幫著守靈，跟他嘮嗑兒。從各自家里拿來菜，連炒帶做，想讓他喝一杯家鄉(xiāng)酒，嘗一嘗各家的菜和肉。

可谷鳳杰陷入到了思念的大海中，只有時間才能撫平內(nèi)心最深處的傷痛。需要她把心中的男神，和村子貫通在一起，構成優(yōu)良的有機統(tǒng)一體。需要她想到除了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四位老人的兒女，她還是一名鄭重舉起拳頭、進行過入黨宣誓的黨員。需要她想到，愛人去世后，村民因為什么不約而同、毫不猶豫、不肯更改地推薦她。是她默默地支持，拿村民當親人，一直以支持和陪伴的方式，跟愛人肩并肩，站在這個村子的最前沿。

那陣子，谷鳳杰滿嘴都是大泡。

那陣子，只要聽著谷鳳杰通知啥，村民們都說：“咱們快點干，讓她別到處跑了。”

鎮(zhèn)黨委也陸續(xù)給予她全力支持。

腦海中，愛人的一雙眼睛默默地、欣慰地看著她。鄉(xiāng)親們期待的眼光看著她，組織的關心和囑托有力地支撐著她，她有了鋼筋水泥般的定力，深感肩負的責任和使命。谷鳳杰呀谷鳳杰，無論你有多苦多難，你需真心付出，真心做到，捧出一顆怦怦跳動的共產(chǎn)黨員的初心，一心為民，出力流汗，繼續(xù)站在這個村子的最前沿。

二

圍繞三道河子村，有3條同向的河流。上游是亞光湖濕地，過去叫大林水庫，三條河劃分出“川”字形的河道，分別匯入山谷中蜿蜒的牡丹江。

群山之中，平川之上，西小河完全沒有湍急大水時的模樣。但谷鳳杰知道它。從前的水可好了，孩子們下網(wǎng)抓魚，一天抓一桶，村民都在那里洗衣服。如今水沒有了，垃圾往里面倒，水稗草長了一層?？稍绞沁@樣，越潛藏著危險。

要清淤河溝，資金從哪里來？

有人說等一等，谷鳳杰告訴大家，別的可以等，這個真不能等。別小瞧河溝，它同樣能暴發(fā)洪水。何況在西小河沒出村那段，還有兩戶人家呢，它關系著三道河子的安全與民生。

說干就干！谷鳳杰盯上了幾公里外哈爾巴嶺一工地包活的小老板。確切地說，是小老板和由他經(jīng)營運轉(zhuǎn)的幾臺鉤機，出工出活、高效有力、令人青睞。

谷鳳杰平素大氣穩(wěn)重，說話有根有脈，站在哪里都壓得住場，連續(xù)幾天地謀面，三遍五遍地叫著“小老弟”。

面對谷鳳杰的熱情大方，小老弟說：“你這個女人太能磨了。在你們村住著，我給你們干吧，你只管加點油?！?/p>

谷鳳杰明白，不能要求免油了，人家鉤機錢還沒要呢。工錢也不提，得知道見好就收。不過小老板也知道，若不幫助清除淤泥，大水漫上來可不分人，沒別人車轱轆的同時，也淹他的鉤機。

煙和飯，谷鳳杰就承擔了，從前開過魚館，那點飯菜好說。在谷鳳杰的支持和鼓勵下，小老板識大體、顧大局，從村前到村后，連挖了好幾天的河道。淤泥摳出來直接護坡，修筑起1.3米高的堤壩。谷鳳杰還領著村委會驗收質(zhì)量呢，誰出工出力的事可以商量，工程質(zhì)量的事絕不能揉沙子。

令人警醒和后怕的是，修完第5天，洶涌的河水下來了。

洪水過后，市里組織召開游走會。全市的村書記去典型現(xiàn)場學習，開展觀摩教育。

敦化市主要領導帶隊，問村民：“你們這為啥沒被淹？”

村民說：“書記領著摳河了?！?/p>

再反復詢問，村民們的回答仍是。

領導對谷鳳杰說：“你立了大功了。所有地方都是發(fā)了水，再疊壩。你們是把河摳好了，防止發(fā)水?！?/p>

市領導們豈不知為啥沒淹，壩棱子上一走，一切盡在眼里。但偏這樣問，以此問所有參加游走會的人。一位上任不久的女支書，還沒完全從愛人去世的悲痛中走出來，卻用行動對共產(chǎn)黨員黨性、對基層干部職責，作了一次實際回答。

三道河子村東頭，那兩條距離更近、分別叫人工河和東大河的河流，在幾年后的一次汛期中發(fā)威了。

那次大雨下得連雨刷器都打不開。從21日到23日，天跟漏了似的。有經(jīng)驗和沒有經(jīng)驗的，都感到了不同尋常。谷鳳杰帶領村兩委班子、黨員代表，進入抗洪的警戒狀態(tài)。山區(qū)雨夜漆黑一片，沒有星月。嘩嘩的雨水聲，打過奔涌的河水，也打在人們的心頭。谷鳳杰帶領村兩委班子分頭行動，對“川”字形的3條河流及村后的河段，每半個小時查看一次。在河邊插棍，在水泥堤上畫道兒。拿著手機、打著手電筒照亮，查看木棍吃進了多少，漲水是否超過了標記。23日半夜11點，西小河的水摸進村了。它們量不大，細蛇般蜿蜒，漫過了堤，漫進了村。熟悉西小河的谷鳳杰沒有慌，她安排黨員干部，挨家挨戶查看情況，做好遷移的準備，并隨時向鎮(zhèn)黨委匯報。

形勢更加嚴峻了。往北，村后腰的河水漫過了小橋。往南，個別的地塊水浸了1米多深。谷鳳杰穩(wěn)住神兒，吩咐重點觀察東邊兩條河的情況。經(jīng)驗和長輩告訴她，東大河的水小，尚無問題；人工河水若是上了道，就危險了。

而人工河水還是漫上來了。

緊張的遷移開始了。

一些農(nóng)民家已經(jīng)買車了，村里還有養(yǎng)大車的。谷鳳杰布置7.6米長的拉貨車，臨時扣個棚，都幫著拉人。

各種大車小車停在主干道上，谷鳳杰給村委會及全體黨員下達了硬任務：一家不能落，一人不能少！牛怎么辦？撒開韁繩，讓它們自行上坡。三道河子村的地勢，高坡足夠用。況且牛懂點水性，應對自然災害，可是比人厲害。

所有人都看到，村兩委班子和全體黨員的身影。瓢潑的大雨中，他們肩背手扶，連拉帶推，走在最后頭，蹚在最前頭。他們挨家挨戶查看，生怕落下人。有一個患輕微智障的，死活不肯走，村民們都忍不住數(shù)落他。上了歲數(shù)的老人，活了一輩子，沒見過這么大的水。谷鳳杰的老媽說：“你不走，我也不走！”谷鳳杰急切地說：“媽，不光你是我媽，全村的大娘都是我媽！”然后毫不客氣地命令兄弟，把老媽弄走！

村干部們的手機快澆不好使了，已進車里的村民用微信召喚，用電話催促：

谷書記，你們快出來！

我們都出來了，不能把你們困在里面！

我們不能沒有你們！

最讓谷鳳杰感動和難忘的是，全村所有黨員，不管年齡大小，都是最后撤走。

按照統(tǒng)一安排，村民都轉(zhuǎn)移到十幾公里外的鎮(zhèn)小學了，那里是安置點。谷鳳杰粗聲大嗓地招呼，指揮各家各戶安頓下來。不久，大伯哥拉著公爹，坐著自家的電三輪車來了。在大伯哥的攙扶下，爺倆出現(xiàn)在門口時，谷鳳杰腦袋一片空白。莫說公公，大伯哥都快70了。她瞬間想起了被遺忘的公爹，她怎么面對他，雖然他最能理解她。

但這都顧不上了，倒也是提了醒。谷鳳杰要求掐著名單，再次挨個核實。咋這么少呢，咋總覺著少呢。已是后半夜了，有的自行投奔鎮(zhèn)上的親屬了。那也不行，谷鳳杰板起臉說：“我們還得回去，一家一家地，再查！”

返回的一行人中，谷鳳杰挑了一個個頭最高、身體素質(zhì)好的。還有一個民兵連長，外加幾名黨員。家里只有一個的不讓回去，得找孩子多些的。出門的時候，老百姓堵著不讓走，說太危險！但不行，這是紀律、責任和使命。

三道河子村里的水，已經(jīng)沒膝蓋了，看上去烏泱烏泱。靴子穿不了，得換輕一點的單鞋，要不兜水，走不動道。民兵連長很強壯，但也差點讓大水沖倒。水太急了，一個大浪，差點沒把谷鳳杰打翻。

村部的院落看不著了，水漫到高高墊起的臺階上。好在一行人熟悉地況，判斷出路在哪兒、溝在哪兒，挨家挨戶排查。還真就搶救出一家，那是個“老頑固”，事先躲了起來，兒子跟他慪氣，居然沒吭聲。見到谷鳳杰他們，“老頑固”大聲哭嚎，見著爹娘一般。彼時情形，把一行人感動得眼淚快跟著掉下來了。

谷鳳杰兇道：“都別磨嘰了！再接著走，還有沒有落下的？”說罷擺出扛麻袋的姿勢，要背“老頑固”上肩。一行人連推帶拽，挪到他們的肩上。

再講一講，三道河子跟水的故事。

村子再往南往上，是那片小有名氣的水庫。它在上游與高處，是“川”字形河流的源頭。

村民們都說，里面有地下水，水質(zhì)好，因此供應整個大石頭鎮(zhèn)飲水。

此時，通往溝里的好幾座水泥橋都沖沒了，只剩下橋墩子。許多農(nóng)家的墻，迎水的墻體沒了，剩下的側墻，像是一根銹針，對著一塊破布。

橋沒有了，暫時放棵大紅松搭在兩岸。

聽說水庫要泄洪，谷鳳杰趕緊趕過去。彼時水庫已控制進人了，怕的是水大危險?？墒侨迦说戎兀鲆粋€代表總行吧。

幾名隨行的村委在欄桿外等，谷鳳杰徑直闖了進去。

谷鳳杰就是要提前知道，水庫什么時候挖壩泄洪。她要親耳聽到，親眼見到。哪怕提前半個小時、20分鐘、10分鐘。為什么？泄洪可不是簡單的放水栽秧，而是挖壩，用厲害的鉤機。

剛回到村里的村民，又被她和村委委員動員到302國道上去了。那個旁邊的坡足夠用，守著大道，背靠山體，令谷鳳杰寬心?？赡且膊恍小Ｋ笠槐榭?，右一遍看，反復提醒，不到關鍵時候，你們就不能給我挖，挖了我跟你們沒完！

谷鳳杰知道泄洪的厲害，更知道三道河子村低洼的程度。真的下來水了，能把整個房蓋抬別人家去。

一邊分秒盯著泄洪，一邊一個勁兒地給臨時安置在坡上的村民們打電話，進行情緒安撫。從上午9點看到中午，確定不挖了，才告訴村民們，一點點地、陸續(xù)回到村里。

多少年以后，提到彼時的一幕幕場景，村民們?nèi)圆幻饧印０l(fā)大水的那個晚上他們尋思，當村干部太不容易了。又尋思，他們攤著了一撥好村委，攤到了一名好書記。

三

“羽牛下羽牛，三年五個頭。”谷鳳杰喜歡這樣的諺語。

三道河子耕地少，地勢洼，光指望種地肯定不行。谷鳳杰領著村民們種豆角，搞經(jīng)濟作物。豆角就快下架了，一場雹災，打得一干二凈。又領著村民建雞舍，組織留守婦女養(yǎng)蛋雞，直到發(fā)現(xiàn)光養(yǎng)雞不行，蛋不穩(wěn)定。谷鳳杰不禁上火，若總這樣的情況，村里得窮多少年？三道河子轉(zhuǎn)圈是山，還有草，過去一出屯，都是塔頭甸子，曾有散戶養(yǎng)牛的傳統(tǒng)。征求村中老人們的意見，經(jīng)各方市場考察，谷鳳杰和村兩委班子決定，捋這個道兒走。

牛終究是大牲口，縱算有過傳統(tǒng)經(jīng)驗，也不是說養(yǎng)就養(yǎng)的。按銀行的規(guī)定，每個人只能貸兩三萬，并且要求擔保，要負終極責任。谷鳳杰不懼，有多少都管，管不過來，就和村兩委想別的辦法。只要心系群眾，相信辦法總是有的。

項目選得對，牛繁育得快，村民積極性不斷提高。乍一開始10多家，再后來20多家，后來達到30多家。谷鳳杰滿心歡喜。不僅擔保貸款，組織資金，還鼓勵提倡，想方設法推動。一只羊是趕，兩只羊也是放，多掙錢還不好嗎，錢多還怕咬手嗎？

她還想到了下一步。根據(jù)三道河子地利優(yōu)勢，不能只是小門小戶、小打小鬧、自然發(fā)展。要進一步擴大養(yǎng)殖，成規(guī)模、成產(chǎn)業(yè)，要實現(xiàn)肉牛養(yǎng)殖、屠宰一體化。只賣原始產(chǎn)品，是貓著腰干小活。三道河子養(yǎng)殖戶，要挺直腰干大活，讓牛進廚房、上餐桌、裝口袋。

三道河子的村民們，知道谷鳳杰和村兩委的心思。他們心里裝著各家各戶，是實心實意為老百姓。他們更知道，三年五個頭是牛的事，可是實現(xiàn)三年五個頭，則是村民們的事。村民們愿意聽從谷鳳杰，支持谷鳳杰，讓這三年五個頭乘以十乘以百、實現(xiàn)二次冪三次冪巨變。

全村600多人，3000頭牛??！有的人家達到百頭。前坡后嶺，到處可見肥沃的牛糞堆。在別處犯難的秸稈，這里成了牲畜們喜歡的粗飼料，也帶來最優(yōu)質(zhì)的農(nóng)家肥。肉產(chǎn)品的品質(zhì)和多掙錢就別說了。

三道河子村的白天是屬于游人的。

真正的村里人見不著面，種參、養(yǎng)殖、務工，都沉浸到遠山近山與綠野平疇。

干凈的硬化街路，邊溝、圍欄、綠化，供游人自由自在地漫步。濃郁的鄉(xiāng)村氣息，火辣辣的陽光，各具特點的庭院設計，共同沐浴在新農(nóng)村的風物中。整齊的房屋，“突突突”的電機鍘草聲，高大牛棚羊欄、草料車間，洋溢著掩不住的富足安康。

西門塔爾、夏洛萊，那些優(yōu)質(zhì)的改良牛們，特別喜歡大太陽。愿意在浩蕩的陽光中，去崗梁兒、野地，過秸稈遍地、虎豹不侵的日子。主人們可是好偷懶呢，由著它們在原野里漫天漫地閑逛，啃食嫩草。傍晚，牛兒們踏著縷縷晚風進村，絡繹不絕的身影，被夕陽映襯在統(tǒng)一規(guī)劃的景觀墻上，給墻上的文字、圖畫，涂上一層悠然的印記。

看著這些風景，谷鳳杰和村民們高興，臉上充溢著快樂的笑。不掩飾，不隱瞞，有喜感。都知道牛兒們意味著什么。幾頭牛就可以買座鎮(zhèn)上的房子，十幾頭牛呢，上百頭牛呢……

市州電視臺的記者有創(chuàng)意，給起了個名，叫“牛村”。這個名起得好，牛年，牛村，牛事，暗合“三牛”精神。那么就扎扎實實，做為民服務孺子牛、創(chuàng)新發(fā)展拓荒牛、艱苦奮斗老黃牛。

三道河子美麗的村莊田園，圍繞在牛群羊群之中。牛羊滿圈的同時，人居環(huán)境問題也隨之而來，需要谷鳳杰和村兩委會未雨綢繆。首先綢繆的是牛糞的日產(chǎn)日清。牛群們的陸續(xù)出村與回村，不可能每頭都帶上糞兜子。而村民們，也不可能盯盯地跟在后邊。因此它產(chǎn)生了牛糞問題，又不只是牛糞問題。谷鳳杰他們的對應策略是遷移出村，把育肥牛都集中起來托管。這樣利于嚴把草料關、科學飼養(yǎng)關，也利于打造品牌，生產(chǎn)高質(zhì)量的牛羊肉。當然，繁育牛仍要放村民家里，實行隔離飼養(yǎng)。除了這是傳宗接代與擴大再生產(chǎn)，還因為它一并回應了那個生活哲學，若牛兒們都托管給合作社，養(yǎng)牛的村民干什么？谷鳳杰和村委會們的進一步計劃是蚯蚓蛋。蚯蚓蛋并不是蚯蚓的蛋，而是拿蚯蚓飼養(yǎng)雞，雞再下的蛋。雞吃蚯蚓下蚯蚓蛋，蚯蚓吃牛糞培育蚯蚓糞。

那蚯蚓糞，比山上的腐殖土還好。種出來的黃瓜都特別清甜。

蚯蚓、雞和牛都是好樣的，它們循環(huán)組合，實現(xiàn)著變廢為寶。

共同致富的路當然不止一條，也不能光指望一條。長白山的淺山區(qū)，養(yǎng)羊業(yè)同樣得天獨厚。谷鳳杰和村兩委下定決心，利用好這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將鄉(xiāng)村振興及創(chuàng)新鄉(xiāng)村治理的腳步邁得既牢且穩(wěn)。

村后的小山包，已開成一面坡。這邊是寬敞的羊欄，那邊幾公里開外，清楚可見養(yǎng)牛的彩鋼大棚，像兩只對稱的犄角。無論羊欄或者牛棚，顯然都是叫小了。它們實際的氣勢，像兩個標準的籃球場館，帶觀眾席和休息廳的。

因為位勢高，兩個牧業(yè)園區(qū)，遠遠眺望著全村人的生活起居、日照炊煙。也以迅捷的姿態(tài)，融入三道河子的未來。

湖羊場館里，離地1米多高的平臺上，幾百只羊悠閑地散步，開展有秩序的生活。各個欄之間留著通道，可以充分地“串門會友”。很像干凈詩意的羊村落、羊莊園、羊公寓。

正是產(chǎn)羔的季節(jié)，羊兒們的肚子一個個鼓著，多數(shù)快要生產(chǎn)了。像楊樹展葉一樣，說展葉就一齊展葉，說開花就一齊開花，一切全憑風的定奪。

采訪者和參觀者靜靜地近觀、遠望，或別過頭去不看。不想打擾新生命的誕生。正在生產(chǎn)的那只羊，轉(zhuǎn)著磨磨兒，羊水吊在半空中，卻遲遲看不到羊腿的出現(xiàn)。何以如此遲緩？眾人都看周邊唯一熟悉情況的村里人，大家已知的民兵連長。而他居然不好意思助產(chǎn)。他下決心不再賣呆了，走到堆放雜物的角落，掏出一副粉色的塑料手套，慢條斯理地套至肩膀，假假咕咕地翻身上臺。由于動作不得要領，待產(chǎn)的羊踉蹌著不肯就范，白白的小羊腿已經(jīng)露出一塊了，卻又因此停住。再如此放緩，湖羊母子就危險了。

谷鳳杰風風火火地趕過來，搭眼見到此情景，二話不說，立刻翻找手套。不再靈巧、有些沉滯的身體，凝重地攀越欄桿。谷鳳杰催產(chǎn)似的，按揉羊的肚子，和民兵連長一起忙活。羊用它“咩咩”的哀叫，對谷鳳杰表達生產(chǎn)之痛。它可是頭一次做母親呢，雖只幾聲哀叫，對羊而言，已經(jīng)足夠多。

羊羔生出來了，果然很大。第二只羊羔也生產(chǎn)出來了，照著第一只羊羔乖小了不少。年輕的母羊早站起來了，無師自通地為大羊羔舔舐，清理垢物。沒讓它遭罪的那只，卻是顧不上理會。隔欄的另一只待產(chǎn)母羊，頭從柵欄伸過來，承擔起清理呵護的職責。

一切如看不著一般，谷鳳杰已轉(zhuǎn)而忙碌其他。卻一切均在她的心里。三道河子的養(yǎng)殖業(yè)正在規(guī)?；磳⒆呦蚱放苹?，這兩個赫然的“籃球場館”，顯然跟不上羊的生產(chǎn)速度。下步將在這片山與這面坡上，構建若干新的廠區(qū)及車間。當然，彼時將是三道河子的新景觀。

四

若是回望曾經(jīng)，谷鳳杰不太敢想，愛人去世時，是咋挺過來的。

谷鳳杰說，白天工作不閑著，忙活起來就忘了。晚上到回家時，就想起來了。常常是，哭睡了拉倒。

至今十余年了，仍放不下。

見她忙來忙去，村民們常常做好了飯，等著她去吃一口。土豆片子大白菜，聽著平常，吃著可口。知道她一個人，沒有做飯的興趣，看似風風火火，卻是饑一頓飽一頓。能耐再大，兒女再多，終是一個人過呢。把精力全投給了村里不假，就沒有月明風清的時候嗎，就沒有霹雷閃電的時候嗎？只有硬下心來，躺下就睡，睜眼即起，除了活咋干，干啥活，旁的什么都不去想。至于那些飯菜，能輕易去吃嗎，又如何可以白吃？當然群眾招呼吃飯，恨不能排上趟兒，也說明了她對群眾好，群眾惦記她。有些村民跟她稱姊妹，她都接著。對不對的，以后再說。有個比她大不了幾歲的，是村里的貧困戶，村兩委的幫扶對象，表達方式是見她上門就喊，閨女來啦。

還是那個意思，群眾對她好，她得對群眾好。

有何理由不對群眾好，群眾給了她舞臺，給了她信任，也給了她場地。群眾幫助了她，將她從難過的漩渦中拯救出來，陪伴她渡過悲傷，她對此唯有回報。

當然還有組織。谷鳳杰說：“組織對我這樣認可，我應更加努力工作。我只有努力工作，才能回報組織。而好好地感恩群眾、回報群眾、帶領群眾，就是更好地回報了組織?！?/p>

除了喊閨女來了，還有喊她姥姥的。還有喊她大妹子、不允許別人說她一句不是的。

一次泥石流后，亞光湖上游的四道河子村，經(jīng)組織安排，合并到三道河子。讓三道河子承擔幫扶任務。彼時在谷鳳杰的帶領下，已建立了大豆玉米、蛋業(yè)、牛羊養(yǎng)殖專業(yè)合作社。谷鳳杰和村兩委迅速組織他們加入。對腿部有傷的金成岡，則沒有更好的辦法。就找到鎮(zhèn)上一家木器廠當門衛(wèi)，管吃管住，每月開支。既是助力金成岡勞動脫貧，也給木器廠一個幫扶群眾、回報社會的機會。還聯(lián)系醫(yī)院和殘聯(lián)，幫助金成岡享受五保待遇。

范鳳財、范鳳利、范鳳軍哥仨都是四道河子村來的，情況又另有不同。明明安排2000塊給范鳳財買柴禾了，一個冬天過去，用電竟花了7800元。供電所上門齊電費，范鳳財驕傲地說，你找我姥姥。

見供電所的人疑惑，他興沖沖地解釋，我姥姥在三道河子村，是谷鳳杰。

范鳳財是四十幾歲去世的。臨死時不再混沌，頭腦特別清楚。他仄愣著身體，誠懇地對谷鳳杰說，姐，感謝你這多年一直幫我，我也想像你一樣回報社會，我想捐獻遺體。

十分鄭重的表情，不糊里糊涂叫姥姥了。他顯然知道，他是腦袋的病，其它部位都是好的。谷鳳杰眼里噙著淚，握緊范鳳財?shù)氖?，當著他的面?lián)系醫(yī)院。救護車火速從長春往這趕，半路的時候他沒了。

三兄弟中的范鳳軍，從不亂喊姥姥，更不允許旁人說谷鳳杰。誰若故意為難谷鳳杰，說一句她不好，他就打人。

精準防疫期間，把谷鳳杰和兩委班子忙得不可開交。她把自家的大巴車開到必經(jīng)的村口，每日每夜用作村級防疫值班點。買防護口罩、防疫藥品，發(fā)放到各戶村民家中。尤其村干部和黨員們?nèi)旌蛑蛋嗾緧?，村民們都看著，范鳳利也看著。范鳳利表達的愿望特別強烈。他要求媳婦回家，給堅守崗位的村干部烀豬蹄，烀鮮食玉米，一定要谷鳳杰及村干部進家品嘗。不進家，就趕到值班點，將熱騰騰的豬蹄往手里塞，又將10來穗冒著熱氣的苞米遞上。數(shù)九寒冬的長白山區(qū)真冷，雪都帶著冰碴子兒，但村干部們不冷，覺得暖和。那晚谷鳳杰回家睡覺，后半夜1點多，范鳳利媳婦打來電話說：“你大哥走了?！惫萨P杰帶著困意數(shù)落：“走了你不找，疫情期間，竄到哪里都不是鬧著玩的?！狈而P利媳婦哭了：“老妹子，你大哥走了。”

村干部全部到位，幫助穿壽衣，還得勸活著的。那種生死離別的哭，真讓人受不了，谷鳳杰更受不了。村干部們在屋里安排著，她一個人快步走進院子，仰頭看著寒星閃爍的夜空。村中沒有一絲風，3000頭牛在各自的棚屋里，安靜平和地倒嚼兒，善意地守護睡眠中的村民們。周邊的小山和大地融結在一起，承裝著谷鳳杰的思緒，耐心地等待她，將一份深刻的思念按抑下去，讓一顆時時隱痛的心逐漸平靜下來。

五

李奶奶跟二兒子住的房子，成了老大難。

谷鳳杰聯(lián)系民政，幫助解決相應的房屋救濟款，又找三兒子，協(xié)商安排落實。李奶奶的房子在三兒子的院子里。三兒子說：“我可以蓋，但死后房子和房場得給我?！?/p>

可是李奶奶不吐口。二兒子精神有些不好，嚴重類風濕，干不了活。還有院落毗鄰成排的四兒子和五兒子，以及去世的老大。李奶奶要考慮一端水怎么端平。

谷鳳杰做三兒子家孫子的工作，“3萬塊錢，你蓋吧。房子將來給你。”

孫子管谷鳳杰叫二嫂。本不想蹚渾水，攬瓷器活兒，看二嫂的面子，將事情應下了。臨到建房時，卻和長輩們鬧起別扭，鄭重地找谷鳳杰道：“書記，那3萬我不要了，愛咋整咋整?！?/p>

咋整肯定不行，事不能拖，房子不能等，李奶奶可是80歲大多了。彼時正整治村容村貌，規(guī)劃改水改廁，谷鳳杰抹下微笑，立起眼睛，嚇唬年輕人道：“房子你蓋不蓋？不蓋我把公共廁所建你家院里去，信不？”

然后卻忙給鎮(zhèn)里民政打電話，告訴不準收年輕人的退返款。不收就得蓋，這是紀律與規(guī)矩，任誰也好，得遵守紀律與規(guī)矩。

總之將退返的起意鎮(zhèn)唬住了。看村委會的面子，受谷鳳杰的“威嚇”，房子也終于蓋完了。卻由于什么原因，不讓李奶奶住。還有人提議，把李奶奶送民政去，交給敬老院。

谷鳳杰急眼了，事先把姑娘姑爺都請到，問李奶奶：“您想不想住這個房子?！?/p>

李奶奶說：“想?！?/p>

谷鳳杰說：“您若想住，我說啥，您聽啥?！?/p>

李奶奶點頭。

谷鳳杰又說：“我若說得對，您都得答應?！?/p>

李奶奶連連點頭。

谷鳳杰對村干部們說：“今天你們?nèi)?，誰也別吱聲，都看我的?！?/p>

到了地場，谷鳳杰吩咐人，把三兒子找來，又把其他幾個兒子都找來。覺得不夠充分，又讓人找各家的兒媳和孫子們，包括大兒媳李嬸。

谷鳳杰拿出態(tài)度，說：“我今天來沒別的意思，就是怎么把你們媽和你們二哥輪番養(yǎng)。養(yǎng)兒防老，看看今天誰說個不字。先把老太太送到三兒子家，你們吃啥她吃啥。”

本要提出按月輪換，想想不夠，得弄透徹了。于是說道：“不是三個兒子嗎，一年12個月，每人連著養(yǎng)她4個月。再強調(diào)一遍，你們二哥也得養(yǎng)?！?/p>

村干部全體都在，均板起臉。谷鳳杰表情冷凝，說話擲地有聲，昭示著此時此事，就不再是普通的家務矛盾。心里止不住陣陣嘆息，三道河子雖然腰包鼓了，村風建設也得跟上，否則這個富裕就缺項，就不屬于真正的富。

年輕人回轉(zhuǎn)了，“二嫂，我讓她住，不過得寫個協(xié)議?！?/p>

谷鳳杰不予理會，對眾兒女說：“大伙都在，寫個文書，按上手印。你們媽有生之年，誰若敢不讓住，還是那話，把公廁蓋你們院子里，好好臭你們?！?/p>

谷鳳杰已眼涌淚花，又狠狠把眼淚憋回去。除了愛人的去世，讓她哭嘶了嗓子，就很難再有什么勾起有形的眼淚。但此時此刻，卻止不住一片潮濕撲簌。谷鳳杰如此，眾人都跟著不得勁兒。谷鳳杰為了誰，所有人都見著的，再不祛除小心思，往孝順和諧和美的道上走，全村人笑話，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谷鳳杰一字一頓地說：“年輕人，這可是你親奶，協(xié)議簽了，得對你奶好。”

年輕人也眼淚汪汪道：“會的?！?/p>

承擔任務的年輕人，看來受了不少的委屈。

兒子們都說：“我媽在新房里住，我們給錢。不過年年把養(yǎng)老費給你，由你交給她，省得她又說我們不給她。”

谷鳳杰收回沉滯的情緒，豪爽地給予答應，即刻安排了兩件事。一是村干部共同伸手，幫助李奶奶搬新家，二是找鉤機來，只幾下，扒掉李奶奶的老房子。

發(fā)生這樣的事，谷鳳杰就不由得反思。吃喝的問題再難，總是更容易解決，無非安排崗位和組織干活，時刻把村民放在頭里和心里。不容易解決的，是文化觀念、價值理念、行為養(yǎng)成。又就著原因展開自問——縱是村民有做不到的，縱是主要原因在村民那里，村兩委就沒有責任嗎？沒有直接的責任，就沒有間接的責任嗎？沒有經(jīng)濟的金錢的責任，就沒有傳統(tǒng)文化建設的責任嗎？就沒有滋養(yǎng)心靈世界、培育精神力量的責任嗎？問題原來早已存在，只是解決的順序常常是首先關注物質(zhì)。正因此，思想道德文化、核心價值觀建設，任重而道遠。

富口袋，富腦袋，轉(zhuǎn)思想。

這樣想來，谷鳳杰覺得認識深入了一層，看法和見解得到提升。

怎么辦？根據(jù)三道河子的情況，從孝賢抓起，培養(yǎng)文明村風，樹立良好家風，孕育淳樸民風。在物質(zhì)脫貧后，實現(xiàn)精神脫貧。在市里統(tǒng)一支持下，三道河子村最早聯(lián)系了一批志愿者，給村民上課，講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傳達怎么孝順，重樹淳樸村風。

院子寬敞、屋子不夠?qū)挸ǖ拇宀坷?，傳來孩子們可愛稚嫩的誦讀聲。老人們每來到門口，志愿者們趕緊幫助開門關門。未及站穩(wěn)，凳子已擱在那兒?？v是天天來，卻天天如是。還拿特殊的藥材，給老人們按摩和敷藥。這些義務的、無償?shù)摹剀暗闹驹刚?，贏得了贊許與感動，連谷鳳杰都佩服。

那些青壯年們，有事沒事也往村部趕了。他們高高興興地掉進抓“兩頭帶中間”的勾畫里，并且走順了腿兒。從孩子和老人的身上，感到了文化的力量，知道了文化的好。

開設道德大講堂，講授家庭倫理道德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不求多深，只求熏陶；不求精進，只求漸悟。組織餃子宴，一起剁餡兒，一起和面。搟皮兒、包餃子、當義工、盡孝心。老人來不了，村里就安排人送到床頭嘴邊。敬老愛老情，孝心一家親。

每次吃餃子，李嬸都開著小電動三輪車，把李奶奶接來。溜光的道兒，一點也不顛簸。

站在李奶奶身后，扶著李奶奶的肩背，李嬸驕傲地說：“我有兒媳婦，我也是我婆婆的兒媳婦。村干部和志愿者老師給我講明白了，老人是我們家中的寶，有這么大的老媽，不是累贅，是幸福。我婆婆今年92歲了，我沒人家做得好，但瞅瞅她也行?！?/p>

她把瞅瞅說成了“臭臭”。

“每次有活動，我騎車去接她。我婆婆聽說了，不用我騎車去接，主動找到我的車，在車跟前等我?！?/p>

文化墻上的各類繪圖，映襯著婆媳倆的身影，回響著李嬸有些山東腔的口音。那些溫馨提示，讓人冷不丁兒心里一動。所有的提示只一句話——讓老人幸福，促社會和諧。只兩個字——孝順。

“我怎么說，我感動得說不出來了。我家門口用棍子搭個橋，棍子爛了，走人好走，走車不好走。我怎么治啊。是谷書記弄幾個管子，把道給我安上了，我心里感謝她。”

“去年我種不上地，兒子、姑娘到地里說，這沒法種，牛蹄子踩的梆硬。我這火上的，求誰去？我想起一個人，就是谷書記，告訴她，北山那塊地種不了。她怎樣說，不行我去。很快把地給耙起來了，一根苗也不缺。長得高，棒兒又大，大風都刮不倒它。村里人都說，你的苞米，北山第一?！?/p>

李嬸笑著，粗手擦把眼睛，繼續(xù)說：“為三道河子村百姓，她嗓子都啞了?？墒俏覍に?，她也不容易，她不是個男勞力。”

谷鳳杰心頭涌起一股熱，就忽然想起他。倘若他在，谷鳳杰定會啥也不干，專門領著全村婦女包餃子，伺候照顧村里的老人，培養(yǎng)一茬茬花朵般的兒童。可惜不在了。而她，谷鳳杰，得把這道痕跡，小心翼翼地折疊起來，讓深刻的思念，變成倍加深沉的懷想。

六

為什么辦鮮食玉米加工廠，不僅鄉(xiāng)村振興需要產(chǎn)業(yè)支撐，不僅三道河子村需要在玉米延伸鏈上做好文章，還因為青玉米在村民手上，收購價卻在人家手上。價格上苛刻，收購數(shù)量受限。而若擱得時間長了，不好賣不說，苞米棒子就會“發(fā)燒”。

不就是辦加工廠嗎，往長遠了說，有國家政策明確支持。往具體了說，三道河子村民，要爭得生產(chǎn)種植的主動權。谷鳳杰那股勁兒上來了。

只是誰來投資，村民們尚無回應，外來投資也遲遲沒有。干還是不干，若是干，產(chǎn)業(yè)投資大并且短期內(nèi)看不到效益。若是不干，村里的青玉米怎么辦？何況這是個不錯的產(chǎn)業(yè)項目。

谷鳳杰的眼睛瞄準了二女兒丁淇，“你回來吧。”

女兒丁淇長得像走了的他，性格也像。像他一樣在乎自己，甚至于呵護。因為谷鳳杰過度的掛牽與思念，小兩口撂下東莞已成型、穩(wěn)定的工作，返回家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實體店做了好幾個，卻遭遇了谷鳳杰的新要求。

女兒心疼地看著母親。當年谷鳳杰被推選出任時，她曾是第一個不同意的，不為別的，上中學時的情形記憶猶新。每次放學回到家，經(jīng)常不見父母的身影，卻總見炕上扔著的兩樣東西，面包與止痛片。這個印象太深刻了。在女兒這里，它常常和父親的猝死連在一起。11年了，谷鳳杰全心撲在崗位上、帶領村民們奮斗的同時，她們也被改變了。時光改變了她們，成長改變了她們，對母愛的久久依存、對父愛的深刻懷念改變了她們，時光乃至生命流逝中那些珍貴的無可回避改變了她們。

她為什么從廣東回來，是感恩于母女之愛。為什么再次聽從母親的要求，進行由城回村的返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為此調(diào)整改變生活的運轉(zhuǎn)航線，因為她逐漸感受到母親身上的不同尋常，看到了全心全意的責任與擔當。作為一個女兒，她正悄悄接受、不覺接近這份責任。作為一名年輕黨員，她將學習理解、不斷磨煉，勇于肩負起新時代建設者的責任與擔當。

鮮食玉米出來的時候，谷鳳杰懷著特別的心情，欣賞那些不同顏色、鮮香滿口的食品，品嘗年輕人返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的成果。村民們不必犯愁玉米的壓等壓價了，秋天的青玉米，會直接加工成鮮食玉米，周邊的村屯都跟著沾光。沾光是對的，又豈止是沾光。附近老百姓跟她說：“你不只是三道河子的，也是我們的?！睆臑槊穹盏慕嵌龋@個要求是對的。從四級人大代表履職盡責的角度，這個不僅是對的，而且更多是鼓勵與鞭策，包含著珍貴的信任與榮譽。

就在谷鳳杰充分欣賞年輕人，站在合作社和新農(nóng)村建設的角度，謀劃整體農(nóng)業(yè)產(chǎn)業(yè)的設計、構想及實踐時，一輛野蠻行駛的拉石粉車，頂?shù)搅瞬堇α痰煤芨叩霓r(nóng)用車上。慣力作用下，沖向了農(nóng)用車前的幾個人。

這次事故，女婿肌腱受損、小腿骨折。其時正率領著幾名工人打包草，準備喂牛羊的。

女兒丁淇的頭發(fā)白了好幾根，怕谷鳳杰看見，用剪子剪了。

那晚，處于深深自責與不安中的谷鳳杰，夢見了愛人丁志華。頭一回神情清晰，不再倏忽中斷，而且話嘮得很長。

醒來找到丁淇，攥著女兒的手哭。

夢中他問谷鳳杰：“咱倆選擇了這條路，也耽誤咱們掙錢了，孩子也在農(nóng)村扎根，后悔不？”

谷鳳杰說：“不后悔?！?/p>

他點點頭，“當初若不回來，可能成為開發(fā)商了，可能辦藥廠了，還可能辦上市培訓機構?！?/p>

谷鳳杰說：“那也不后悔?！闭f罷抹了一下眼淚，跟他說：“老百姓對我認可，組織對我認可，我不能辜負，要把認可變成動力。”

谷鳳杰問他：“你后悔不？”

他笑看谷鳳杰，伸手刮她的鼻子：“你說呢?！?/p>

若是一個村子，道路平整，街巷通達，墻畫生動，白天太陽高照，夜里月光相伴，夏日蛐蛐串場，冬日厚雪紛披；若是一個村子，高大的彩鋼棚里牛羊成群，農(nóng)家糞肥定期還田，垃圾分類參與統(tǒng)一調(diào)度、有序流轉(zhuǎn)；若是一個村子，全體村民富足且保持勤勞，現(xiàn)代且堅持質(zhì)樸，可以判斷，這個村子與它的全體村民，進入了一種安謐幸福的循環(huán)之中。

村部的場地越來越不夠用了，下一步要建設功能更加齊全的多功能中心，讓村部不僅成為村委會所在地，還要成為三道河子全體村民的學校、課堂和家。要帶領村民共同看春晚，看兩會直播，年夜飯一起吃，全村人一起過年！

看到村民忙生產(chǎn)、忙蹚種、忙收割時，連飯都吃不上一口，谷鳳杰覺著有必要建設食堂，讓村民吃口熱乎飯。沒多少錢，何況村民們對吃食并不挑。

還要建浴池，供全村人以及外地來的客人使用。

浴池很重要嗎？谷鳳杰聽罷驚奇地回答：“當然重要。三道河子離鎮(zhèn)里遠，老年人洗澡不方便，許多老人得在家里，拿盆洗。到時村干部可以發(fā)揮作用，看護老人洗澡，讓老人洗得健健康康。”

谷鳳杰說：“他在的時候，問我將來干什么，我說有錢的話，就蓋一個養(yǎng)老院，讓沒有人管的老人，都到我這里來。下一步我們要建養(yǎng)老村，讓全村人老有所養(yǎng)，包括鎮(zhèn)里和城里的老人們，也可以到這里安度晚年。三道河子敢叫這個號兒?！?/p>

甚至村子也要搬遷，再不能受水的氣了。老人們說，百年前遷到這里，是特意尋的澇洼地。據(jù)說有樹遮著，防小鬼子的飛機?？山裉鞛榈氖裁?？谷鳳杰連地方都想好了，搬到302國道旁的崗坡上去，當年全體村民臨時避水的地方。

關于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的發(fā)展和走向，她也都規(guī)劃和設計了，除了繁育養(yǎng)殖、現(xiàn)代農(nóng)機庫，還要有新時代文明建設和迷人的生態(tài)旅游，包括玉米迷宮、星空帳篷、騎馬場、射箭場，包括濕地、河灘、塔頭甸子，摩托車營地、熱氣球，以及很多人專程來看的馬蘭花海。

它們是長白山下鄉(xiāng)村振興的一部分。

需什么樣的陣勢，才能稱作馬蘭花海？

那些馬蘭花開得真夠鮮艷，每次用手機拍下來，發(fā)給大家看，都引來嘖嘖驚嘆。那是谷鳳杰心中的花，是伴著谷鳳杰從小到大、從今天走向未來的花。它青澀而成熟，簇擁在山的襟懷，對應著深邃的星空。

“我最喜歡馬蘭花，我喜歡馬蘭花開。”

清新的畫面、清爽的山風中，谷鳳杰粗酣的聲音，進行充滿家鄉(xiāng)感情的現(xiàn)場解讀。

村前廣場上，村部院落中，男女老少歡喜地聚集。

谷鳳杰看到，李嬸和李奶奶同乘一輛電動車來了。婆媳倆并排坐在駕駛座位，幾個兒子湊熱鬧，蹲坐在車斗里。李嬸染發(fā)了，因為孫女再過3天要結婚了。她一手把著車把，一手托著李奶奶的后背，車居然開得平穩(wěn)。奔放熱浪的勁兒，仿佛筆直的街路上、歡喜的人群中劃旱船。

難怪進廣場就來神兒，寡居多年的李嬸還會唱戲呢，而且唱得好。偏愛呂劇《汗衫記》，更喜唱《李二嫂改嫁》。谷鳳杰給她買小圍裙、扇子、秧歌服，支持她，讓她活出風采。

一把眼淚，一把汗，

碾出細米黃丹丹。

五月的天氣雖炎熱，

哪知我心里如冰寒。

滿街的光景無心看，

我和人家隔道山。

收住了腔，李嬸意猶未盡地對谷鳳杰說：“要是有弦子，有家伙什，那才帶勁兒！”李嬸的未盡提示了谷鳳杰，文化活動還要增加服務，文藝設備繼續(xù)上檔次。

全村人填詞的半原創(chuàng)歌曲《美麗的三河我的家》，唱響起來了。

它是最美麗的音樂，谷鳳杰深情地聽。（景鳳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