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乾榮
只有人類有語言嗎?是的。因?yàn)槿苏Z由語音、語法和詞匯組成,即它是由“詞匯”按照一定的“語法”規(guī)則構(gòu)成的“語音”表義系統(tǒng)。只有人類才能把這三要素勾連起來用以“表義”。語言的最現(xiàn)實(shí)目的,是“表義”;如不表義,人就不必使用語言了。
很多動(dòng)物是有語音的?!皟蓚€(gè)黃鸝鳴翠柳”,聽起來像唱歌。鸚鵡學(xué)舌,跟人說話似的。但黃鸝、鸚鵡動(dòng)聽的語音沒有語法,也談不上表義——黃鸝也許是歌唱快樂,但這是人加諸它的意思;鸚鵡雖然會(huì)說“好人好報(bào)”,但這是訓(xùn)練過的、生理學(xué)意義上的條件反射,它根本不知其中奧義。瞧瞧,野狼嚎、猛獅吼,都不是表憤怒,就像它們的發(fā)春、叫春不是愛情,而是本能一樣。
然而畢竟,語音在某種意義上也算“語言”——仿佛是人類能釋其義的語言。白居易《聞蟲》詩曰:“聞蛩唧唧夜綿綿,況是秋陰欲雨天;猶恐愁人暫得睡,聲聲來向臥床前?!卑状鬆斣陉幱赀B綿的秋夜輾轉(zhuǎn)難眠,屋角秋蟲卻唧唧叫個(gè)不停,唯恐愁人睡得安穩(wěn),靠近床前一聲聲地吵他。無眠的詩人無奈,無語,只有嘆息。
說到“無語”,意即原是“有語”的,在某種情緒壓制下,無話可說也。如果本就無語,那么與后來的無語,是看不出變化的,強(qiáng)調(diào)“無語”,沒什么意義。只有原本“有語”,現(xiàn)在“無語”了,方能顯出情感之跌宕。
偉大作家能從無語的事物,悟出其“無語”的況味。錢鐘書先生《宋詩選注》說:“山峰本來是不能語而‘無語’的,王禹偁說它們‘無語’或如龔自珍詩‘送我搖鞭竟東去,此山不語看中原’,并不違反事實(shí);但是同時(shí)也仿佛表示它們?cè)饶苷Z、有語、欲語而此刻忽然‘無語’。這樣,‘?dāng)?shù)峰無語’和‘此山不語’才不是一句不消說的廢話……如改用正面說法,例如‘?dāng)?shù)峰畢靜’,就消減了意味,除非那種正面字眼強(qiáng)烈暗示山峰也有生命或心靈,像李商隱《楚宮》詩:‘暮雨自歸山悄悄’。而秦觀詩‘憑欄久,疏煙淡日。寂寞下蕪城’比不上張升詞‘悵望倚層樓,寒日無言西下’,也許正是這個(gè)緣故?!?/p>
把不能語、無語的事物,寫成“仿佛它們?cè)饶苷Z、有語、欲語而此刻忽然‘無語’”,這種以“無語”襯托無語者的有語、能語、欲語,以強(qiáng)烈對(duì)比的擬人化修辭筆法,寫活了事物,凸顯的是人之深沉的精神感悟。誰說只有人類有語言?人,可以賦予無語者語言呀。
辛棄疾《西江月·遣興》詞曰:“醉里且貪歡笑,要愁那得工夫。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動(dòng)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蹦疲翖壖病皢査晌易砗稳纭?,要跟松對(duì)話啦。松以為稼軒先生大醉,欲扶之,被辛推開,對(duì)著它呵斥:去你的!
辛棄疾憤恨當(dāng)局懦弱,又不能上馬殺敵,愁上加愁,只好醉里且貪歡笑,跟樹木逗趣。此時(shí)之松“無語”而“有動(dòng)”,亦與詞人同心焉。辛棄疾《賀新郎》詞說:“問何物、能令公喜?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yīng)如是。情與貌,略相似。”辛棄疾與青山綠樹情貌相似,一樣涼熱,他在悲憤中找到了人與物的共同語……
編輯:梁成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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