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郝鐵川 (河南大學法學院教授)
張岱年先生在《談談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一文中指出:簡言之,中國文化有兩個基本精神,具有高度的理論價值,一是“以人為本”,一是“以和為貴”。在該文中,他對這兩個基本精神的含義和價值作了闡釋,但對它們的出處及對后世的影響未作論述。
根據(jù)我的初步梳理,“以人為本”出現(xiàn)于戰(zhàn)國時期,一是《管子·霸言》載:“夫霸王之所始也,以人為本。本理則國固,本亂則國危。故上明則下敬,政平則人安,士教和則兵勝敵,使能則百事理,親仁則上不危,任賢則諸侯服?!币馑际牵酝踔畼I(yè)的開始,是以人民為本。本治則國家鞏固,本亂則國家危亡。二是《鹖冠子·博選》曰:“君也者,端神明者也,神明者,以人為本者也,人者,以賢圣為本者也,賢圣者,以博選為本者也?!币馑际牵跏钦嬲鹳F聰明的人,真正尊貴聰明的人,注重“以人為本”,而人則以賢圣為本,賢圣則以廣泛選拔人才為本。
“以人為本”的觀念對后世影響很大。魏晉時期陳壽所撰《三國志·蜀書·先主傳》曰,“濟大事者,必以人為本”。
那么,“以人為本”是針對什么而言的?就目前史料而言,它主要是針對殷人的崇拜鬼神文化而發(fā)的??鬃釉唬骸跋牡雷鹈?,事鬼敬神而遠之,近人而忠焉,先祿而后威,先賞而后罰,親而不尊。其民之敝,蠢而愚,喬而野,樸而不文。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禮,先罰而后賞,尊而不親。其民之敝,蕩而不靜,勝而無恥。周人尊禮尚施,事鬼敬神而遠之,近人而忠焉,其賞罰用爵列,親而不尊。其民之敝,利而巧,文而不慚,賊而蔽?!保ā抖Y記·表記》)意思是,夏代的治國原則是崇尚君主的政教,侍奉鬼神但敬而遠之,親近人并且忠厚待人,重俸祿而輕威嚴,重獎賞而輕刑罰,親和而不尊嚴。這給人民造成的弊端就是愚蠢無知,驕橫粗野,笨拙缺乏文飾。殷人尊崇鬼神,領導人民侍奉鬼神,重鬼神而輕視禮儀,重刑罰而輕視獎賞,尊嚴而不親和。這給人民造成的弊端就是放蕩不安分,好勝而沒有廉恥之心。周人崇尚禮而好布施恩惠,尊奉鬼神但敬而遠之,親近人并且忠厚待人,用爵位等來對人進行賞罰,親和而不尊嚴。這給人民造成的弊端就是貪利取巧,重文飾不知羞愧,相互殘害而不知道事理。
由此可見,殷商的文化是統(tǒng)治者“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禮”。根據(jù)陳來教授《殷商的祭祀宗教與西周的天命信仰》一文的研究,殷人的宗教信仰可認為有以下幾點:第一,殷人的信仰已不是單純的萬物有靈論,而是多神論或多神教的形態(tài)。在多神教信仰中,所有神靈組成了一個具有上下統(tǒng)屬秩序的神靈世界或神靈王國。第二,這個神靈王國的最高神,本身是由涵蓋作用較大的物神轉化而來的,是與自然生活聯(lián)系最密切的職能神發(fā)展而來的。殷人的至上神來源于主管天時的農業(yè)神,同時也管理其他事物。至上神的職能大體可分為三類,即天時(雨、風等)、神事(祭祀)、人事(征戰(zhàn)、疾病、王事)。第三,祖先神靈在多神信仰的體系中占有重要的地位。雖然帝是否為祖靈尚難斷定,但帝已經人格化,祖靈也已天神化,在某種程度上有侵占至上神地位的表現(xiàn)。第四,帝與祖先神靈對人世的影響都有正負兩個方面,帝等神令雨、受又、受年,可以說就是善的方面;令風、降禍、降堇,可以說就是惡的方面。從卜辭中可見,對于殷人而言,上帝并不是關照下民、播愛人間的仁慈之神,而是喜怒無常、高高在上的神。人只能戰(zhàn)戰(zhàn)兢兢每日占卜,每日祭祀,諂媚討好祈求神靈的福佑。
到了殷朝后期,君主產生了君權神授的觀念,如紂王篤信天命,聲稱“我生不有命在天”(《尚書·西伯戡黎》),他認為上天賜給殷商的大命永久不會改變,于是便驕奢淫逸,無所不為。周人以小邦戰(zhàn)勝了大邦殷商,使得他們認識到天命并非永遠眷顧一個王朝,即所謂“天命靡?!?。之所以天命多變,是“惟天地萬物父母,惟人萬物之靈,亶聰明,作元后,元后作民父母”(《尚書·泰誓》)。意思是,天地是萬物的父母,人是萬物之靈,聰明者做君主,而君主要承擔做百姓父母的責任。由于“人”為萬物之靈,所以是天地中最為珍貴的,這個“人”與“民”相通,“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百姓有過,在予一人”(《孟子·萬章》所引《尚書·泰誓》)。
周人總結殷商滅亡的教訓,意識到了“天命靡?!?,找到了“惟人萬物之靈”“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百姓有過,在予一人”的答案,完成了從敬奉天命到順從民意的時代性變化,使華夏民族沒有從多神教演變到一神教的地步。春秋時期,子產明確地說出“天道遠,人道邇”(《左傳·昭公十八年》),孔子“不語怪、力、亂、神”(《論語·述而》),“敬鬼神而遠之”(《論語·雍也》),“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論語·先進》)。
到了戰(zhàn)國,《管子》和《鹖冠子》就明確地提出了“以人為本”。這一命題的意義主要有三:
第一,使中國遠離了一神教的道路?!俺黾胰瞬话莅滓隆钡挠《确鸾探渎稍谥袊鴼v經千年才徹底改變。中國僧人遵從現(xiàn)實需要,接受了儒家文化中以孝為大、以忠為上的“忠孝至上”的政治倫理原則。從沙門不拜王者到僧人向皇帝跪拜稱臣,是“一代大事”,無論對于佛教的中國化進程還是中國文化史都具有重要的意義。
第二,使中國產生了濃厚的“以民為本”的理念。唐朝李世民的《晉宣帝總論》說:“夫天地之大,黎元為本;邦國之貴,元首為先。”“黎元”即民眾。意思是說,天地廣大無所不包,只有百姓才是國家的根本;國家尊貴無比,君主首占其先。這體現(xiàn)了唐太宗“以民為本”的治國思想。對此,他有著深刻體悟,諸如《貞觀政要》記載,“凡事皆須務本,國以人為本,人以衣食為本”“為君之道,必須先存百姓。若損百姓以奉其身,猶割股以啖腹,腹飽而身斃”“朕每日坐朝,欲出一言,即思此一言于百姓有利益否,所以不敢多言”。正是在這一思想指導下,才有了光耀千古的“貞觀之治”。
第三,使中國產生了獨特的“神道設教”的治國方式。在古代,要想完全不信鬼神,是很難做到的。但中國古代統(tǒng)治者把鬼神人間道德化,作為普及道德規(guī)范的一種方法,而沒讓其發(fā)展為一種與世俗生活水火不容、兵戎相見的勢力,實乃幸事。
編輯:武卓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