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郝鐵川 （河南大學法學院教授）

近年來，不少學者認為中國古代法律形式不是律、令，而是禮、法?！岸Y”成了熱門話題，我受其影響，認為有必要編寫一部禮制、禮儀和禮教三位一體的《中國禮學史》。禮制包括歷朝歷代的典章制度，禮儀包括歷朝歷代的禮節(jié)儀式，禮教則包括禮的理論研究、禮的道德說教等思想史層面的內(nèi)容。

關(guān)于“禮”的起源，孔子、孟子和荀子雖然同為儒家，但觀點不盡相同。

第一，孔子認為“禮”起源于先王的制作。

孔子曰：“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論語·為政》）意思是，商朝繼承了夏朝的禮儀制度，所廢除和增加的內(nèi)容是可以知道的；周朝又繼承商朝的禮儀制度，所廢除和增加的內(nèi)容也是可以知道的?？鬃釉谠S多問題上允許弟子們刨根問底，但在“禮”這個問題上不允許提問，因為他認為“禮”是先王制定的。

孔子推崇的“禮”是周公制作的“禮”。正如他自己所說：“周監(jiān)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保ā墩撜Z·八佾》）他看到當時禮崩樂壞，便立志要“克己復禮”（《論語·顏淵》），因此他十分懷念制定周禮的周公，曾經(jīng)悲哀地說過：“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保ā墩撜Z·述而》）意思是，我衰老得很厲害了，我好久沒有夢見周公了。先秦文獻大都記載周公制禮作樂這件事：

《左傳·文公十八年》載：“先君周公制《周禮》曰……”

《左傳·昭公二年》載：“周禮盡在魯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與周之所以王也?！?/p>

《國語·魯語》載：“若子季孫欲其法也，則有周公之籍矣?！?/p>

《禮記·明堂位》載：“武王崩，成王幼弱，周公踐天子之位，以治天下。六年，朝諸侯于明堂，制禮作樂，頒度量，而天下大服。七年，致政于成王?！?/p>

《尚書大傳》載：“周公攝政，一年救亂，二年克殷，三年踐奄，四年建侯衛(wèi)，五年營成周，六年制禮作樂，七年致政成王?！?/p>

《逸周書·明堂解》載：“周公攝政君天下，弭亂六年而天下大治，乃會方國諸侯于宗周……制禮作樂，頒度量，而天下大服?！?/p>

《史記·魯周公世家》：“于是周公作《周官》，官別其宜。作《立政》，以便百姓?！?/p>

周人每每言及禮制，常冠以“先王之制”“古之制”，《左傳》記載甚多，不再贅引?！笆龆蛔鳎哦霉拧保ā墩撜Z·述而》）的孔子，把禮的起源歸于先王，特別是周公的制作，是合情合理的。

第二，孟子認為是人的本心良善，“禮”為人心所固有。

孟子認為，“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若夫為不善，非才之罪也”。因此，“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孟子·告子章句上》）。意思是，從人的天賦資質(zhì)來看，是可以使它善良的，這就是我所說的人性善良。至于有些人做壞事，不是天賦資質(zhì)的錯。同情心，人人有；羞恥心，人人有；恭敬心，人人有；是非心，人人有。同情心就是仁；羞恥心就是義；恭敬心就是禮；是非心就是智。仁、義、禮、智，不是外人教我的，是我原本就有的，只是沒有深入思考過罷了。

因為，孟子認為“禮”是先驗之物，訴諸直覺才能感受，因此，他無法就自己的觀點提出有力證據(jù)。軟弱的證據(jù)僅有兩條：一是一個小孩子要掉進井里，旁邊的人和小孩子雖說非親非故，但本能地會抓住小孩子，不讓小孩子掉下去；二是即便是殺人越貨的人，到了晚上躺在床上，也會捫心自問，感到良心不安。這兩條證據(jù)比較牽強，很難服人。張岱年先生在《中國哲學大綱——中國哲學問題史》中說：“重了悟而不重論證。中國哲學不注重形式上的細密論證，也沒有形式上的條理系統(tǒng)。中國思想家認為經(jīng)驗上的貫通與實踐上的契合，就是真的證明。能解釋生活經(jīng)驗并在實踐上使人得到一種受用，便已足夠；而不必更作文字上細微的推敲?？梢哉f中國哲學只重生活上的實證或內(nèi)心之神秘的明證，而不注重邏輯的論證。體驗久久，忽有所悟，以前許多疑難煥然消失，日常的經(jīng)驗乃得到貫通，如此即是有所得。中國思想家的習慣，即直接將此所悟所得寫出，而不更仔細證明之。所以中國哲學家的文章常是斷片的。但中國哲學家并不認為系統(tǒng)的長篇較斷片的綴集更為可貴。中國思想家并不認為細密論證是必要的，反之，乃以為是贅疣?！泵献邮堑湫偷牟恢匦问缴系募毭苷撟C，但求經(jīng)驗上的貫通與實踐上的契合。

第三，荀子認為是人的內(nèi)心本惡，“禮”是圣人為了教化人們“化性起偽”而制定的。

荀子說：“禮起于何也？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則不能無求。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不爭；爭則亂，亂則窮。先王惡其亂也，故制禮義以分之，以養(yǎng)人之欲，給人之求。使欲必不窮于物，物必不屈于欲。兩者相持而長，是禮之所起也?！保ā盾髯印ざY論》）意思是，禮是在什么情況下產(chǎn)生的？回答說：人生下來就有欲望，欲望得不到滿足，就會有所索求。索求無度，沒有標準，就會引起爭斗；有爭斗就會產(chǎn)生混亂，混亂就會導致窮困。先王厭惡混亂，所以制定禮義，劃分等級，以滿足人們的欲望和要求。人們的欲望不會因為物資的不足而得不到滿足，物資也不會因為滿足人們的欲望而消耗殆盡。為了使物資和欲望相互制約，保持長久的協(xié)調(diào)發(fā)展，這就是“禮”的起源。

荀子認為，“禮”是圣人制作的，“圣人化性而起偽，偽起而生禮義，禮義生而制法度。然則禮義法度者，是圣人之所生也”（《荀子·性惡》）。但他又常常將圣、王并提，把內(nèi)圣與外王緊密結(jié)合在一起。他說：“圣也者，盡倫者也；王也者，盡制者也。兩盡者，足以為天下極矣?！保ā盾髯印そ獗巍罚┻@是認為，圣人是完全精通社會人倫的人，王者是完全精通治國制度的人。這兩個方面都精通的人，就是盡善盡美，達到天下最高的標準了。

總之，孔子認為“禮”是先王制作的，孟子認為“禮”是人的內(nèi)心固有的，荀子認為“禮”是圣人“化性起偽”制定的。他們的共同點是：“禮”不是鬼神創(chuàng)制的，是祖先、先王和理想的人創(chuàng)造的。中華法系沒有披上神創(chuàng)的外衣，這些老夫子的解說功莫大焉！亦如張岱年先生在《中國哲學大綱——中國哲學問題史》中所言：“在中國，似彼以證明上帝存在為一重要職任之情形，實完全沒有。先秦哲學家中荀子最善破除迷妄，后漢王充尤專以攻破迷妄為職任。宋儒中如張子、二程子，亦極致力于破斥神鬼，更企圖予鬼神二詞以自然的解釋。要之，中國哲學中從無以證明神的存在為務(wù)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