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顯明

山東大學法學的歷史可以用不同的時間節(jié)點來表達。1901年創(chuàng)辦山東大學堂時，就有法制的課程，如果以一門課程的開設作為法學教育的開始，那么到2021年，山東大學法學的歷史就有120年；如果從作為一個專業(yè)開始的話，馬建紅老師主編的《我們這四十年——山東大學法學院院史》已經說清楚了，是從1906年開始，這樣算來，到2021年有115年的歷史；如果以法科的創(chuàng)辦作為自己的歷史開端，則是始于1926年，至今也有近100年的歷史。但是山東大學法學學科沒有這樣算，這是經過認真研究以后的結果。大家認為還是從新時代開辦法學學科作為自己歷史的開始，這樣就從40年前，即1980年開始。1980年，山東大學在科學社會主義系招收了第一屆法學?？粕?，1981年招收了第一屆法學本科生，所以從?？圃O專業(yè)開始，到2020年是40年。

之所以這樣確定，我想這和山東大學一貫的品德有關系。山東大學在追溯自己的歷史時，追溯到了美國傳教士狄考文。狄考文是中國近代以科學為主要內容而開辦高等教育功勛最卓著的人。他于1864年在登州開辦蒙養(yǎng)學堂，1876年改為登州文會館，1881年開設大學預科，可以說，登州文會館就是中國近代高等教育的起源，沒有登州文會館，就沒有后來的北洋大學堂，也沒有后來的京師大學堂，當然也不會有山東大學堂。因為京師大學堂也好，北洋大學堂也好，他們開辦的時候，師資大多來自山東，那就是登州文會館給他們培養(yǎng)的。所以，北洋大學的血液里，北大的血液里，都流淌著山東的記憶。可是山東大學沒有把1876年作為自己歷史的開始，我想一所大學還是應以豐富自己的內涵為追求，而不要以自己的年齡作為向世界、向兄弟院?？湟馁Y本。一所大學歷史再久，如果辦得不好，也會為世人所恥笑；一所大學時間再短，如果辦得好，也會為世人所模仿。因此，山東大學法學院還是選擇了1980年作為自己法科開始的歷史。

這四十年，我們從無到有、從弱到強、從強到形成自己的特色，四十年篳路藍縷，確實不易。我們法學院的元老——像年齡比我長、來的時間比我早的馮殿美老師，他是北京大學法律系1977級的學生，畢業(yè)以后就來到山東大學，他入職的時候入的是科社系，來之后就開始建設法學專業(yè)。喬偉老師是1983年4月正式調入山東大學的，開始時是擔任山東大學法律系籌辦小組的負責人，到1983年11月學校正式宣布建立法律系。1984年，我當時盡管還是吉林大學的學生，但是已經在山東大學開始上課。我曾經在威海用一個星期的時間上過六門課，所以我到校的歷史比1985年正式到學校報到還要早一點。

山大法學院是有靈魂的。提到山大法學院，大家都會不約而同地提到喬偉老師。一個國家有靈魂，一個大學有靈魂，一個學院也有靈魂。喬偉老師就是山大法學院、山東大學法學學科這四十年來的靈魂。人是需要一點精神的，喬偉老師身上就有一種崇高的精神，我一直在思考，可不可以把山大法學院的靈魂稱作“喬偉精神”？

臺灣的臺大有一種精神、有一種靈魂。走在臺大里邊，有一個人無處不在，那個人就是傅斯年。傅斯年是新臺大的創(chuàng)辦者，在收復臺灣以后，傅斯年成為臺大的第一任校長。盡管傅斯年在這所大學的時間不長，僅幾年就離開了臺大，可是臺大一直把傅斯年精神作為自己學校的靈魂。

喬偉老師英年早逝，他走的時候只有65歲。1997年9月12日，這一天是我永遠記住的一個日子。就在這一天，喬偉老師走了，但在學生以及接觸過喬偉老師的人的心目中，喬偉老師永遠年輕、永遠活著，喬偉精神永遠激勵著我們。

什么是喬偉精神？

喬偉精神，從喬偉老師的做人可以看出來，他剛正不阿、超凡脫俗。凡是和喬偉老師打過交道的人，都有一種如沐春風的感覺。他機智、幽默、詼諧，最重要的是，他追求生活的高雅，超凡脫俗在喬偉老師身上無處不在。他和我們交談的時候從不講李家張家，從不講飯菜酒肉，談的都是思想，談的都是學術。喬偉老師一生坎坷，他14歲參加革命，入伍的時候身不及槍高，騎在馬上經常摔下來，摔下來的原因是他在看書。新中國成立后，他成為省政府主席的秘書，再后來成為省報的主編，17歲的年齡就有一個十八級的級別。再后來考入吉林大學，從1951年到1955年這四年，在吉大讀書。畢業(yè)之后，他有幸成為匡亞明校長的秘書。但是當周總理發(fā)出“向科學進軍”的號召以后，他跟校長商量，還是要回到教書的崗位上。從這之后，厄運開始了，有人羅織罪名，他被打成了右派；他不服，又被打成了極右派；后被發(fā)放到農村進行勞動改造。改造的時候，農民評價他的勞動態(tài)度最好，因為每天第一個到勞動現(xiàn)場的是他、最賣力的也是他，可是認錯態(tài)度最差，從不認錯。喬偉老師是一個寧折不彎的人，是一個愈挫愈勇的人，他只向真理低頭，從不向權貴、壓力、金錢、世俗低頭，他將剛直堅持到了最后。我想在做人上，這就是喬偉精神。

在學問上，喬偉老師有一個特點——手不釋卷，他手里總是拿著一本書。所以，手不釋卷、坐而動筆、追求真理，就是他的學術人生。這個品德是從他參加革命的時候養(yǎng)成的，一直到他意志模糊躺在病床的時候還在堅持。喬偉老師家是我去得最多的地方，他有自己的書柜，他曾經告訴我，“這個書柜里邊所有的書我都是讀過的”，這一點，我們有書柜的人不一定都能做到。他是博古通今的法學家，他這一生對學術所作的貢獻，在當時的那一代的法學家中很少有人能夠達到。喬偉老師在吉林大學最早是從事部門法教學的，并不從事法史研究。但在他被打成右派后，反而使他獲得了一個獨特的機會。他被開除了教師崗位、不允許再執(zhí)教鞭，他被趕到圖書館里，成了圖書館里“牛鬼蛇神組”的組長。他有兩個組員，一個叫于省吾，一個叫金景芳。這兩個人一個是一級教授、考古學家；一個是二級教授、著名的先秦史家。喬偉老師就拜這兩位老師為師，開始了長達十年的對法律史的研究。到現(xiàn)在為止，吉林大學圖書館里留下的圖書編目、地方史志的編目還都是出自喬偉老師之手。十年面壁，他銳意博古，而他研究古代史的目的是為了研究今天，從歷史中走出來。喬偉在史學、哲學以及法史上的貢獻是世所公認的，所以大家把他當作是大學問家，是一個大家。在學問上，喬偉老師的人生就是一個學術人生，這應該是喬偉精神的第二個領域。

喬偉精神的第三個領域，是他熱愛學生，熱愛講臺、獎掖后學。在吉林大學的時候，喬偉老師教過憲法、勞動法、民法這三門課程，所以他能夠成為著名的律師。到了山東大學以后，他也講過這些部門法，但講得更多的是法史。喬偉老師對學生的愛，超過了對子女的愛，他是一個在法學教育領域作出獨特貢獻的法學教育家。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時候，最早討論“法學到底以什么為研究對象”的是法史學科。當初的法學基礎理論，講國家與法權的歷史，或者叫國家與法的歷史、國家與法的理論。喬偉老師是第一個提出來要把國家學說和法律學說分開的人，這個觀點一提出，立刻得到了整個法學界的響應。過去法學受蘇聯(lián)的影響，始終和國家學說聯(lián)系在一起，而從那之后，我們的法學才有了自己獨立的學科歷史。喬偉老師在學科上的這個貢獻，在四十年后的今天，我們也不能忘記。喬偉老師是一個德高望重的先生，是一個教育家，尤其是法學教育家，這也是喬偉精神之一。

喬偉先生雖研究歷史，卻又能走出歷史，關注現(xiàn)實，知行合一，為推進中國法治進步作出了巨大貢獻。20世紀50年代初，在違法和犯罪問題還攪在一起的時候，喬偉老師就在《政法研究》創(chuàng)刊號上發(fā)表文章，主張把違法與犯罪分開。直到現(xiàn)在，這一理論還在影響著我們整個法治。在中國，把違法和犯罪分開的理論來源就是喬偉老師的這篇文章。喬偉老師關注部門法，對憲法有自己獨特的理解，在1979年1月6日《人民日報》上發(fā)表他創(chuàng)作的《獨立審判，只服從法律》這篇文章時，鄧小平看到后，批閱給彭真同志，主張按照這個原則重新修訂憲法。喬偉老師對推動人民法院獨立行使審判權、人民檢察院獨立行使檢察權，也作出過貢獻。他在《中國法制報》上發(fā)表了一組文章，是在他恢復教師身份以后編輯的《律師研究資料》一至五集，當時從事審判的人員以及剛剛恢復的檢察人員，都要以《律師研究資料》作為自己的參考書，所以喬偉老師在司法理論、法律實務上也有重要貢獻。喬偉老師在20世紀50年代就是著名的律師，到了山東以后，成為山東省法學會、山東省經濟法學會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在1990年，喬偉老師與山東省主要領導商量，提出在山東省推行依法行政的主張?！耙婪ㄐ姓边@個詞是喬偉老師最早概括出來的，山東省人民政府就在全國作為典型，介紹山東依法行政的經驗。后來在喬偉老師推動下，山東省人民政府在全國最早設立省政府的法律顧問，他也成為山東省人民政府的第一任法律顧問。今天我們推行政府法律顧問、公職律師，這些思想的肇源都來自喬偉老師。研究歷史，又能走出歷史，關注現(xiàn)實，知行合一，也應該是喬偉精神之一。

喬偉老師的一生是追求完美的一生、是高尚的一生。他的一生是學術的一生，是教書育人的一生，也是推動中國法治進步的一生。這些都應該稱為喬偉精神，山大法學院這四十年就是在這種精神的引領之下一點一點進步的。喬偉老師離開了我們，但是他把精神留下了。我們今天在校的老師是不是應該繼承喬偉精神，我們今天的在校學生是不是應該弘揚喬偉精神，我們已經離校的各位校友是不是應該發(fā)揚喬偉精神？我想，我們無論在什么崗位上發(fā)揚喬偉精神，都能夠創(chuàng)造出一番事業(yè)來。我希望喬偉精神能在山大法學院傳承下去，用喬偉精神來指導辦院，必將使法學院走向新的輝煌！